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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之七寸:无头女人复仇记-张四强

大给 著

悬疑惊悚连载

《怨之七寸:无头女人复仇记-张四强》内容精“大给”写作功底很厉很多故事情节充满惊张四强胡青更是拥有超高的人总之这是一本很棒的作《怨之七寸:无头女人复仇记-张四强》内容概括:张四强是个混在这座小城里混吃混还通过各种渠道混点饶是这他还娶了个老这在混混界是极其罕见只因他下手够12000 那个炎热的夏晚上十张四强准时来到一个叫六棵树的巷子巷子靠近郊幽深而狭两面是高高的青砖围墙上布满青墙角挂满蜘蛛巷子那正好有一盏独眼路直勾勾地盯着这不到十巷子周围便少有人来张四强靠在墙上拨通了电我

主角:张四强,胡青   更新:2025-06-04 10: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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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四强是个混混,在这座小城里混吃混喝,还通过各种渠道混点钱。饶是这样,他还娶了个老婆,这在混混界是极其罕见的,只因他下手够狠。

1

2000 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晚上十点,张四强准时来到一个叫六棵树的巷子里。巷子靠近郊区,幽深而狭窄,两面是高高的青砖围墙,墙上布满青苔,墙角挂满蜘蛛网。

巷子那头,正好有一盏独眼路灯,直勾勾地盯着这头。不到十点,巷子周围便少有人来往。

张四强靠在墙上拨通了电话。

我到了。他说。

我也到了。电话那头说。

这时候,巷子那头的路灯暗下来,一条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缓缓地向这头移动。

胡青手举着电话朝张四强走过来。

她的身材很好,穿着牛仔裤,被绿色紧身 T 恤包裹着,显得凹凸有致,脑后还挂着又长又黑的辫子,随着步伐,那辫子像某种触须一样在她背后跳跃着。

胡青是市金星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手上正排演着一个节目: 现代舞《青蛇与法海》。

这是金星歌舞团的招牌节目,很多来找歌舞团签约的企业看着节目单,第一个点的就是这个。

胡青跳的青蛇,柔若无骨,排骨好像缩在了皮肉之内,在台上摇曳生风,吹得地下的男人们个个脸红心跳。

胡青来到了张四强跟前,刚刚比张四强高出一个头。

钱带来了吗?她问。

张四强默默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她,晃了晃手里的一个皮包。

给我。

胡青伸手便抓住皮包,那条手好像面条一样,又白又细又长。

张四强没有松手,反而从背后摸出一把刀,扑哧一声插进胡青的肚子里。他感觉手下的肚皮很薄,刀插进去好像扎气球一样,先是有微微的回弹,然后是扎进的一瞬,好似有些气体冒了出来,一开始并没有血,不像人的肚皮,像蛇。

胡青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一脸的茫然。

等她反应过来,张四强已经捅了第二刀,这回正好插中心脏。胡青闷哼一声,一口咬住张四强的耳朵。

牙齿陷进耳朵肉里,切着软骨,咯吱咯吱响,痛到胃里去了。但张四强不敢叫,他只能发疯似的举起刀朝胡青一顿乱砍,鲜血和碎骨头四处飞溅,不一会儿,听到咔嚓一声,胡青的脖子就断了。

她的嘴渐渐松开,她的脑袋从张四强的肩膀上滚到地上,又朝前滚,一直滚到巷子那头的阴沟里。她的身子变成一段肉往后摔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电话。

张四强抱住皮包便跑,一直跑到一个没有人的街心公园。

他坐在长登上,心里发虚,握刀的手搁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打摆。

他摸着脖子上挂着的观音玉坠,宽慰似的连声说: 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刺啦声传来。

这时候他才发现裤兜里的电话还是通的,他取出来听了一下,那头一片死寂。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刚才还在电话那头,与他通着话的人瞬间就成了鬼。他是第一次杀人。

他挂断电话,准备把胡青的号删掉。

叮咚一声,来了一条短信。

——你或许知道,是胡青发来的。

那个闪烁的名字让他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感觉这个世界变了,变得很陌生。当一切物理定律因为这个短信被打破之后,那月亮还是月亮吗,它是太阳的另一种伪装吧;那花还是花吗,它是地底下某种生物的触角吧;那狗还是狗吗,它只是长得像狗的某类人吧。

他颤抖着摁开短信,一排黑体字爬进他的眼睛: 我还没有死呢。

打蛇打七寸,这样蛇才死得彻底,照搬过来,杀人也要找准七寸下手。

蛇的七寸是脖子,但是人的七寸也是脖子吗?人的脑、人的心,哪个才是真正的七寸?还有,男人的七寸和女人的七寸是同一个地方吗?这些问题不弄清楚,怎么能真正杀死一个人?怎么能确定她是真的死了还是换了一种方式依旧活着呢?要知道,张四强是在慌乱中砍断胡青的脖子的,很多事情没来得及搞清楚。

他颤抖着,考虑再三,最后决定跑回六棵树巷看看到底是什么状况。

远远地,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浓烈到似乎能看见一团团血雾从巷子口冒出来。

张四强收紧喉头,躲在拐角处,慢慢探出身子朝里张望。

地上有一条影子,足足有五十米来长,从独眼路灯的脚下一直蔓延到张四强的脚下……

路灯下,胡青的身子直挺挺地站着,脖子上还不时冒出一汩汩热血。她的手里捏着手机。有一只黑狗在舔从她裤管上流下的血……

张四强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他睡得天昏地暗,第二天早上起来,终于记得自己杀过人,那人被砍了头,可是还可以发短信。她说自己没有死,如果是人的话,怎么可能不死呢。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死守在电视机面前,盯着本地台的新闻。

早间快报里都是些家长里短,管道破裂、垃圾堆没人管的小事,没有谋杀案件的报道。午间三十分里都是领导开会,和一些领导出访的消息。难道就没有人去那个巷子发现胡青的尸体?那地方也不至于那么偏僻吧。

终于挨到了傍晚的新闻联播。一个浓妆艳抹的女播音员铿锵有力地说,今天下午,有人在六棵树巷里发现了一摊血迹,经警方证实,那是人血。可是现场附近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尸体。警方初步怀疑受害者受到袭击之后,已经自行离开。警方希望这位受害者马上去警局,说明事情真相,协助调查。

张四强恨不得把电视里的女主持砸碎了。他觉得胸中憋屈得慌,一个秘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是个可能改写进化史,可能颠覆人类学的巨大秘密。他竟然遇到了一个砍掉脑袋也不会死的人。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妻子徐兰坐在旁边,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泼皮老公为什么这么紧张,又这么激动。

你怎么啦?

你别管。

张四强瞪了一眼妻子。

徐兰向来神经大条,许多事情她都不关心,也许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老公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

暴躁归暴躁,张四强现在心里是空落落的,他需要的一场谈话。

你……你觉得一个人的脖子断了,还能活吗?

徐兰粗声粗气地说: 活不了,鸭子倒可以活,拔了毛剁了头的鸭子还可以跑呢。我常看见,但是人又不是鸭子,哈哈哈。

张四强知道从她那得不到什么安慰,只好又瞪了她一眼: 行了,煮你的饭去吧。

等到月黑风高,张四强拿了支强光手电筒摸出家门,找到小区附近的一个取款机。

他有一张新的信用卡,专门为了这次的任务准备的。张梁告诉他,解决了胡青,马上便有十万块汇进这张卡。

唰的一声,卡片被塞进机器,按键噼里啪啦,进了系统,本卡余额显示——0。

张梁是金星歌舞团的团长,专门为企事业单位做演出。近几年城市发展快,歌舞团有很多演出机会,所以他赚了不少钱。区区十万,他不会赖着不给的。

张四强给他打电话。

哎,张团长,我那十万什么时候给结清啊。

等你杀了胡青之后再找我。

我已经杀了啊。

杀了?尸呢,一摊不知道哪里搞来的假血就想骗到我?

不是,哥,真杀了。

把她耳朵割来给我看。张梁没废话,不耐烦地挂了。

张四强在原地转了好一会儿,他想,要是找不到胡青的那双耳朵,这买卖就亏大了。从他当混混以来,还没吃过这种暗亏。

他摸着胸前的玉观音,又想,我张四强是怕鬼,但更怕没钱花。不管你胡青是什么人种怪种精种,就算你胡青永远杀不死,找准机会也要割了你一双耳朵换来我该得的。

现在的问题是,胡青到底在哪里。

月光像谜一样飘浮在城市的上空,月亮躲在云层后面,而太阳又藏在月亮的更后面。

张四强迫不及待打的来到六棵树巷。

刚进巷子,一条黄色村狗便从里头踱了出来,它拢拉着秃毛脑袋,两只大耳朵挡住了眼睛,慢慢地从张四强脚边蹭过去。

恍然间,张四强觉得那狗有点眼熟。

没错了,就是昨天晚上呼啦啦舔走胡青血的那条,当时很生猛,今天看起来,却有点萎靡不振。

狗是不是也像人一样,尝了点甜头就罢不了手?它对人血的滋味念念不忘,所以就会不时地来这里守着,带着庄稼人的心情盼望丰收的到来。

对面的独眼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瞎了,巷子陷入完全的黑暗中,只有一点点淡薄的月光飘进来。张四强打开手机电筒,也只能照亮前方很小的一片空间,毛乎乎一团惨白色。

他靠着墙壁小心翼翼地朝前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来,张四强又摁亮,这样反复了几次。照常来讲,应该早就走到头了。

可是却没有。

也不知道是这条巷子的问题还是他自己因为心里紧张估算错误的问题。

看着掩埋在黑暗里的前方,张四强忽然有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在走进一个陷阱。

人生中有许多陷阱,它们是一个完整而复杂的系统,你无法分辨每一个陷阱的入口,也无从知道这些陷阱到底有多深邃,一个陷阱连着另一个陷阱,一脚踏错,便万劫不复。

换句话说,人生本来就是个巨大的陷阱,入口是出生,出口是死亡。

然而,它们都没有眼前这个巷子恐怖。

人生的陷阱最后的结局是可以预知的,大不了一死。而这个陷阱,它是不可知的,或许它没有尽头,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去,甚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张四强大着胆子继续往前。终于,毛乎乎的光团照到了一片淡红色,已经被擦洗过的血迹。

他没有停留,轻轻跨了过去。他要找的不是胡青的身子,而是她的头,她头上的一对耳朵。他记得那个头滚到了巷子那边的阴沟里。

手机又灭了,巨大的黑暗如潮汐一样笼罩回来。这时候,巷子那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动物正从阴沟里爬出来。滑腻而湿润。

……谁?张四强喉头发紧。

黑暗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是谁?他又问。

那头汩汩一声,安静了好一会儿。

张四强哆嗦着想要重新摁亮手机,但不知道为什么,几次都摁错了键,黑暗依旧。

这时候,那头呵呵笑了一下。

张四强呆住了,那是胡青的笑声。

胡青的笑声很有特色,一般情况下,她只笑三声,每一声的时长几乎一样,但一声比一声的音量大,最后很巧妙地停在一个音调很高的位置,让人感觉耳边还有她的声音在萦绕。这是典型的铜铃声,勾男人魂魄的狐狸嗓。

张四强在张梁的办公室听到过。

晃神间,黑暗里重新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由远及近,有什么东西滚过来了。刚刚的安静,很像某种阴兽进攻前的蛰伏与观察。

听那笑声: 呵呵哈哈哼哼,呵呵哈哈哼哼,呵呵哈哈哼哼。

虽然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但它已经盘踞在张四强的想象里了。他拔腿便跑,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夏天了,可是出租车没有开空调,张四强吓出的一身冷汗变成了热气。

喂,空调打开啊。张四强不耐烦地催促。

坏了。

师傅在后视镜里瞄一眼张四强,兴许是瞅见了他凶神恶煞的黑脸,换做不好意思地表情,弱弱地补充了一句: 你……您……把窗户打开吧。

张四强摇下窗户,热风涌了进来,他还是骂了一句: TMD,还是这么热。

出租车前面摆了一个摇头娃娃,随着车的晃动,那娃娃的头前后左右不停地摇摆。张四强看了一眼那玩意儿,没有在意。可它总是停留在他的余光中,过了一会儿,张四强又看了一眼,那娃娃的头摇得更剧烈了。

司机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 这路修了好几次了,越修越烂,不知道那帮人是干什么吃的。

终于,路好走了,张四强又看那个娃娃,却还在摇晃。而且他发现一个事实: 不管车怎样颠簸,娃娃的眼睛总是看着自己。

这是一件无法解释但看起来又平常不过的事情,就好像你去到一个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但总感觉这个地方你来过,或者梦到过,你甚至还知道哪里有一口藏起来的井。这类事情有个统一的名字——巧合。

张四强是迷信的人,对他来说,巧合就是不正常。

你那个娃娃摆在那多久了?他问司机。

摆了……有几年了吧。

挺好玩的,头可以左右转?

左右转?还真没注意。司机说着便伸手去试。转不动,脸是朝一个方向的。

原来如此。

到了家,徐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还开着,五颜六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这时候看起来,徐兰的脸就有些奇怪,好像在不停地变换表情,一会儿喜,一会儿怒,一会儿哀,一会儿乐。实际上,她什么表情也没有。

这样的女人日子过得其实是很幸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担心。

张四强感觉很累,他重重地坐在沙发上,把徐兰给吵醒了。

干嘛去了?搞这么晚才回来。

张四强没理她,徐兰就站起来,转身去了卧室。她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在卧室里说: 老说鸭子鸭子的,我本来想给你炖鸭子吃,结果杀鸭子的时候,鸭子跑了,只剩下一个头。没办法,就给你炖了鸭头汤,在冰箱里放着,你要喝自己去热。说完她就上床了。

又是头,胡青的头、娃娃的头、鸭子的头。张四强好像踩中了一个机关,陷入了一个头的诅咒。

他当然是没心思喝,冰箱更不敢打开,便去睡觉。

刚沾枕头,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推了推妻子问: 那鸭子跑到哪里去了?妻子已经睡死了,没有回答他。

夜晚的城市很荒凉,饥饿的动物们在建筑物间来回游荡。

半夜,张四强在好不容易入睡之后又陡然醒了,他听到房里有动静,一会儿在客厅,一会儿又在阳台,一会儿又到了卧室。那声音好像是两只脚动物的蹼踩出来的,巴拉巴拉,频率极快。

是那只没有头的鸭子?还是徐兰的塑料拖鞋?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厨房里冰箱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微波炉在转动。

徐兰肚子饿了,半夜起来热东西吃?又听了会儿,好像东西热好了,徐兰正把它端出来。没有什么奇怪的,张四强翻过身又准备睡过去。

这时候,他看见徐兰正好好地睡在一旁,她在身上盖了一床大花被子。这么热的天,盖什么被子?

还有,徐兰在这里,那厨房里的是什么人?

张四强坐起来,把徐兰身上厚重的被子掀开,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差点没把他熏到地上去。

借着月光一看,张四强吓趴下了。

徐兰的身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脑袋在床上。张四强急忙跑到厨房,看见微波炉前面站了一个人,她背对着他,两只手端着一碗汤往脖子里倒,汤汁溅了她一身。徐兰的身子在热汤喝。

汤汁从脖子灌进喉管里又冒出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吃什么,补什么。一个忽然声音响起来。

张四强往脚底下一看。徐兰的脑袋正在他双腿之间,她的眼珠往上,直勾勾地盯着张四强。

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这是一个梦。

第二天,张四强打电话给张梁。他们在街心公园见面。经过昨晚的那个梦,张四强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待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管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胡青的问题,他想,都一定要花时间弄清楚。

张四强想找张梁拿钱,他要回老家休整休整。

张梁依旧是那句话: 没有见到尸,这事儿就不成。

张四强说: 你以为见到尸,就可以肯定胡青已经死了么?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反正今天我不拿到钱是不会走的。张四强逼视着张梁。一只手一直插在外套口袋里,紧紧握着什么。

看到那口袋被支棱起来的样子,张梁选择软下来,亡命之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这样,我先给你两万。一个月,只要一个月,我没有见到胡青,那十万一分不少地给你。

张四强拿到钱,留了五千给徐兰,当天下午,就火车转大巴离开了城市,回到了老家。

老家在丘陵地区,雨水多、山多。其中一座山里有一座庙,几百年的历史了,庙里有个和尚,也有十多了。张四强叫他老刘叔。张四强脖子上的那块玉佛就是和尚送给他的。

张四强想去庙里住几天,问菩萨一点事情。

2

张梁回到金星歌舞团的时候,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

在练功房练了一天的姑娘们像花蝴蝶一样一群一群飞出来,都是十几二十的年纪,朝气蓬勃,活力无限,虽然练了一天的舞蹈,但她们中的许多人也不觉得累,都相约着晚上去 KTV 唱歌。

张梁穿过她们,不时伸手拍拍这个的屁股,摸摸那个的胳膊。被拍的姑娘总是要白他一眼,然后又张开嘴巴夸张地大笑,这仿佛是每天下班时都要上演的剧码。

有时候,被拍的姑娘中会有一个跟着张梁回家。但今天晚上没有。

歌舞团的楼是一栋苏联式的旧楼,规规矩矩的长方体。张梁的办公室就在长方体的右上角。

张梁今年三十二了,还没有结婚。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令他着迷,他迷恋性爱,迷恋年轻的女孩子。对于他来说,看着一个女人老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晃是很晦气和痛苦的事,不仅心理上有影响,生理上似乎也有影响。所以,跟他在一起的女孩子总是在过下一个生日的时候被他甩掉。

他长得其实很不错,高高的鼻梁、浑厚的下巴,眼睛大而有神,也有钱,家里的老人都死了,只有一个比他更有钱的姐姐。

这样的男人,要是对自己好,女人会爱他一辈子,爱得死心塌地,不留一丝余力。要是对自己坏,女人就会加倍地恨,不是单纯的恨,这里面还有嫉妒、不甘心,恨不得要与他同归于尽。

恨张梁的女人攒起来有好一大把了。

张梁没有爱过一个女人,除了胡青。

胡青死之前,进歌舞团刚刚满有三年。

第一年,张梁追求过她,那时的她粉嫩粉嫩的,张梁很喜欢,但胡青很烈,没有上钩。第二年,张梁秉着自己的原则,不打算追胡青了,但过完年再看到胡青,他竟然对她还有感觉。胡青没有变化,依旧粉嫩粉嫩的。这一年张梁下了血本,展开攻势。他带她去贩量 KTV 唱通宵、去海边做日光浴、去玉楼西吃全席,可是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胡青还是拒绝了他。

第三年,张梁愈加喜欢胡青。他曾经问她: 你为什么一年比一年漂亮。胡青的回答是: 天生的。

也就是这一年,春节刚过,十粒安眠药,张梁便得到了胡青。

这是所有故事的开始,一切罪孽的根源。虽然张梁杀了胡青,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忘不了她。

秘书许田田进了办公室,她忧心忡忡地说: 张总,胡青已经三天没有来上班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可能回老家了吧。这事你别管了,我打电话问问。张梁敷衍她。

哦……许田田点点头,她看见张梁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又说,我帮你收拾一下桌子吧。

张梁连忙摆手,说: 不用了,你出去吧。

等许田田关上门,张梁赶紧把那些文件收好,放在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里,上了锁。

张梁刚起钥匙,手机上便收到一个短信。是胡青发来的,短信的日期正是现在: 2000 年 5 月 14 日,5: 10 PM。

她现在还活在我们中间吗?她有可能穿着黑裙子坐在你左边,也可能是坐在你后面那辆出租车里,如果你在逛街的话,她有可能正和你擦肩而过,而你没有发现她脖子上那一圈细细的伤口。

现在你听到门铃声,她有可能正在那扇门后。反正她还活着,只是我们找不到她而已。

张梁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短信,里面说: 你在哪?

张梁没有回答,反问: 青青你在哪?怎么不来上班?

过了会儿,胡青回说: 我这里好黑,我的头痒得不行,你给我买把木抓子送过来。

张梁愣住了,他努力镇定下来,又发过去: 你自己抓不行吗?

我的手不够长,抓不到。

为……为什么?

因为我的身子在六棵树巷中,我的头却在六棵树巷尾阴沟。

看到这一句,张梁终于吓得把手机关了机。

他没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姐姐那里。

张梁的姐姐叫张梓,是一家大型酒店的老总,她靠保险公司赔给丈夫的一大笔保险金发家,现在已经是腰缠万贯了。

丈夫死了以后,她一直单身,没有准备再结婚,因为有钱,身边也不缺男人。姐弟俩在这方面倒是很像。

张梁什么都听姐姐的,从小就听。几年前他还在和张四强四处混,听了张梓的话,他便当起了歌舞团的老板,现在是如鱼得水,他是鱼,他姐是水。

张梁赶到姐姐家的时候,张梓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拿毛巾捧着。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起喝了一点红酒。一个年轻的男人也湿漉漉地从浴室里出来,只穿着内裤,他看到了张梁,脸竟然红了,结结巴巴地问张梓: 张姐,他……他是谁啊。

张梓一动不动地盯着男人,眼神有点恍惚,说: 我弟。你先去卧室吧,我跟我弟谈点事情。

哦。年轻男人乖顺地点点头,捧着自己的裆就钻进卧室里去了。

张梓干了手里的酒,抹了一把嘴,对张梁说: 大学生。叫吴选。

哦……张梁漫不经心地应道。

这个时候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姐。我给你看个短信。

张梁把之前收到的短信一页页翻在张梓眼前。越往下看,那丝丝恐怖的念头就又一次慢慢涌上张梁的心头,他的脸越来越白。张梓的脸却越来越红。最后她一拍沙发说: 胡青肯定没死,她躲在犄角旮旯跟我们闹呢

她想吓唬你,你别上她的当。还有,那个张四强也有问题。

可是……姐……

什么也别说了。明天,你带上几个人,去胡青可能去的任何地方。抓住她,亲手干掉她。自己才能把握,外人都不可靠。

说什么呢?姐。亲手杀人可是要亲手坐牢的。再说,要是她真是鬼怎么办?

都 21 世纪了,你还信那玩意儿?听我的没错,明天你先去她住的地儿看看。

好吧。张梁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第二天,张梁找来了几个老朋友,一起喝酒壮胆到快半夜的时候,才开车去了胡青住的地方。

胡青住在近郊的一片居民区里。房子重重叠叠,一栋码着一栋,好像小孩子胡乱搭的积木,狭窄的小巷纵横交错。大多数房子都没有粉刷,一面面赤裸裸的水泥墙像地摊上劣质的内裤陈列在街道两旁。

那里聚集的都是小商贩和菜农,他们起得早睡得早。

胡青住在居民区中心地带一栋三层楼上。那层楼有三套房,根本没人住,胡青选的是靠左边的那套。张梁几个都穿着黑西装,乘着月色,像蟑螂一样爬进一堆一堆的垃圾里。

张梁抬头看胡青那间房的窗户。黑漆漆的,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腥味,其实整个居民区里自始至终都散发着一股潲水味儿,但张梁闻到的跟那个不一样。它很浓,离胡青的窗子越近就越浓。

那不是鱼的腥味,鱼腥没那么刺鼻,也不是生肉,生肉还有一股酸味。如果细究起来,应该是一种冷血动物的腥,比如蛇。

张梁越看那黑漆漆的窗户,越觉得那像一个蛇洞。

现在干什么?一个朋友悄声问张梁。

你们埋伏在楼底下,每个出口都守好了。

张梁吩咐完他们,自己蹑手蹑脚地爬到三楼。他们的安排,真的像捕蛇一样。

在踏上三楼的那一瞬间,胡青的房里亮了一下灯,还发出一声女人的惊叫。声音调子很高但强度很小,只有张梁听得见。

你果然没死。张梁恶狠狠地想,心里的惧意瞬间消失,而杀意陡然膨胀。

他拔出了藏在腰间的刀,慢慢靠近那扇门,试着轻轻地推了一下,门竟然没锁,微微打开一条缝。

马上有一股更强烈的气味直扑面门蹿出来。

张梁忍住呼吸,往里面瞧,那气味熏得眼睛生疼。

有一点点月光从窗子照进来,在房间里不断散射,变成朦朦胧胧一片。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窗子底下放着一张床和一个梳妆台。离窗子更远的地方就真的看不清了,灰蒙蒙的,好像隔了一块毛玻璃在眼前。

就在那灰蒙蒙一片中有一团模糊的东西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应该是冰箱之类的电器。

张梁正要把门再打开一点,那团模糊的东西忽然整体往黑暗中移动了一下,看那轮廓,是梭形的。现在也没有梭形的冰箱或者其他电器吧,难道是艺术台灯?艺术台灯也不会动啊。

那就是人了?

张梁二话没说,举起刀便往那团模糊的东西冲过去。房中间有几个桶,把他绊倒在地。等他爬起来,那团模糊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跑到门边,没有听到有人往下跑的声音。胡青还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之前是他在明胡青在暗,现在完全反过来了。

一股恶臭萦绕着他,胡青现在正蜷缩在某个角落吐着猩红细长的芯子。

没有办法,张梁摁亮了日光灯。

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暴露出来。不需要费心去找,张梁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胡青。她蒙在被子里,一动也不动,盖着厚厚的大花被子。

张梁握紧刀,一点点挪到床边。

还没等他进行下一步动作,被子里忽然传来胡青的声音,说: 你来啦?那声音瑟瑟发抖,看来是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可她的身体却纹丝不动。

张梁没有回答她。一个将死之人,还有必要与她客气么。

他用刀猛地挑开被子,一下子愣在那里。

腥臭翻天,好像捅了蛇窝。

床上躺着的是胡青没错。牛仔裤,紧身绿色 T 恤。但是她没有头。她的身体已经严重腐烂,身材臃肿变形,床上淌满了从她身体里流出的液体。可是她刚刚说话了

张梁的心脏猛地一阵紧缩,他惊叫一声: 妈呀便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来的几个朋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一起连滚带爬地跑。真的好像一群突然被发现而四散逃窜的蟑螂。

一阵乌云飘过,月亮只露出半张脸。

没有头的尸体安静地躺在靠窗的床上,很诡异又安详,很不安又哀伤。用一种颜色来形容这种感觉,就是深紫色加藏青色,也许还有点鲜绿色。

第二天,二楼的住户终于闻到恶臭,便报了警。

警察来歌舞团调查取证,很快找到了张梁头上。

张梁装作百忙之中又很配合的样子,说,胡青来歌舞团三年了,是个很安静的女孩子。她不喜欢说话,平时沉默寡语,所以没什么朋友。

一个胖胖的女警察问张梁: 张团长,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张梁故意想了一下,皱起眉头说: 应该是一个星期以前吧。下班之后她就没来上过班。

另一个瘦高的男警察也问: 有人接她下班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员工的私事我从来不管的。

女警察态度很好,这也是张梁魅力的一种效应吧,她说: 好的,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谢谢你的合作。

两个警察在歌舞团逛了一圈,也问了几个胡青的同事,可能是没发现什么线索,无声无息地走了。

张梁马上打电话给张梓。张梓叫他不要慌,一口咬定没见过胡青就行了。

最后,张梁问了张梓一个问题: 姐姐,你听过鬼讲话吗?

这是什么傻问题,这种问题我从来不想,所以才能赚到钱。我看你也别想那么多,注意休息。说完张梓便挂了电话。

3

像往常一样,张梓上午在酒店办公室整理账簿,中午去酒吧喝点酒,下午又回到酒店。

她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好像一潭死水,再大的风浪也激不起一点涟漪。她的性格也是如此,稳重、犀利,遇到大事,比男人还镇静。

杀胡青,是她的主意。

那时候,胡青拿着手里的证据威胁张梁,张梓听了马上就说那得斩草除根,张梁还有些犹豫,张梓便劝他: 胡青那样的女人是招人爱,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我比你更了解男人。但是你想想,你爱她有爱到可以为她牺牲一切的地步吗?如果你说是,那好,姐姐陪你一起坐牢,出来了姐姐看着你跟她结婚,姐姐祝你们幸福。但是,如果你说不是,那姐姐就劝你趁早摆脱她。要么,你让她爱上你;要么,你就杀了她。你不愿意做,尽可以不管,姐姐来做。

她喜欢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几天,警察来过歌舞团几次,但基本上没有实质上的进展。

张梓给张四强打过电话,叫他这段时间不要回来,也不要跟这边联系。她说胡青确实是死了,已经往他的卡里打了万块钱。

这天傍晚,吴选在学校给张梓打电话。他说在学校睡觉热得慌,想去别墅睡一晚。张梓在电话里笑得花枝招展,她说,果然是年轻人啊,精力这么旺盛,不过姐姐这几天没心情。

吴选有点失望,问: 姐,你是不是来那个了?

张梓又笑: 不是。反正你好好待在学校吧。生活费不够了姐给你存卡里。

张梓挂掉电话,心情大好。

她喜欢被依赖的感觉。吴选对于她,不知道是爱人多一点,还是孩子多一点。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都不是很正常的吧,张梓想。她这一生走过来,也没有哪个阶段正常过。父母双亡,她没有正常的童年;丈夫变成植物人,她没有正常的婚姻;小她二十岁的情人,她没有正常的性伙伴。

回别墅的路上,车开到一半就没有油了。幸亏路旁就有一家加油站。她把车开进去等着工作人员加油。

夏天,加油站的味道格外强烈,她把窗户摇下来透气。

又有一辆黑色的车开过来,停在另一个通道上。那车保养得非常差,车身上满是泥渍,这几天都没有下雨,可见那泥渍还是几天前下大雨的时候留下来的。没见过这么懒的人,张梓特意多瞧了几眼。

因为角度的问题,张梓只看见那开车人的两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动也不动。张梓以为开车的肯定是个男的,没想到,那双手看起来很白很光滑,是女人的手。

这时候有一只手移开了,同时对着张梓的那扇窗户往下开了一条缝。

车里的人也在观察张梓。

但是张梓看不见那个人的眼睛,那条缝隙太小了。

张梓赶紧转回头。这时候油也加好了,一踩油门,驶出加油站。

通往别墅的那条路很直,几乎没有弯道。但是很奇怪,这条路上发生车祸的概率反而比那些弯弯曲曲遮遮掩掩的路还多,时常有连环撞车事故,一死死好几个。有人分析说,可能这条路太直了,太好开了,司机们容易犯困,容易掉以轻心。

张梓打了个呵欠,不经意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加油站那辆脏兮兮的车正跟在她后面。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依旧看不清楚那开车的人,只见一双雪白的手在操纵方向盘。

张梓没有在意。

前面是一家湘菜馆,每到这个时候那里总是满座。张梓的别墅没有开火,如果这个时候回别墅,她的晚饭一般就在湘菜馆解决。

那里的服务员跟她很熟,看见她进来,其中一个白白净净的服务员笑脸盈盈地迎上来,问: 张姐吃点什么?

辣椒炒肉、剁椒鱼头。鱼头要新鲜的啊。

张姐还是喜欢吃新鲜的啊。那服务员笑嘻嘻地说。这话里有话。

张梓瞟了他一眼,终于记起来。她跟这个服务员上过床。属于真正的一夜情。她有好久没见过他了。

张梓冷冷一笑,说: 这年头,谁不是尝个鲜呢。

那服务员知趣地退回了厨房。

饭吃了一半,那个服务员又来到张梓面前。这回他有点怯。他说: 张姐,有人打电话找你。

店里的电话?

嗯。

到底是谁给她打电话?还知道她现在正在这家店?

张梓去接电话,那电话已经挂了。她拿出手机,按照来电显示回拨过去,那边没人接。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号码,一串阿拉伯数字,从 0 到 9 每一个我们都很熟悉,一旦组合起来就完全的陌生了。

这种陌生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你不知道那人离你千万里还是近在咫尺,这是空间的。你不知道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便是时间的。

见没人接,张梓回到桌前把饭吃完。走之前,她在那服务员的兜里塞了五百块钱,她想给服务员传达这样的信息: 她张梓玩男人也不是白玩。

湘菜很辣,张梓吃了这么久,还是没有习惯。

现在已经完全进入夜晚。把车灯打开,马上就有很多毛乎乎的昆虫飞过来,撞死在灯罩上。

张梓有时候会想,这些昆虫真蠢,明明看到同伴都撞死了,为什么还要糊里糊涂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它们的大脑有多小,会不会想这种问题。

按照达尔文物竞天择的理论,它们应该会慢慢形成避开灯光这种本能。但是,形成这种本能需要多长时间呢,太长的话,或许等它们刚进化完,人类就灭绝了,车灯这东西也灭绝了,那这种进化不是白搞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就是千万不要太短。

你想想,某天,你不小心坐到一只蜈蚣,恼羞成怒的它反咬你一口,看到你痛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它觉得很爽。回到家,它把这个事情告诉它的亲朋好友,它的亲朋好友又告诉它们的亲朋好友,于是,它们一起进化。第二天,你就发现全世界的蜈蚣都好像认识你一样,见到你就咬你。它们不咬别人,因为它们一生下来,本能就告诉它们,这一生,你要咬一个叫某某某的人。

这很可怕。

有一只虫子撞死在风挡玻璃上,张梓赶紧打开雨刷。她习惯性看了一眼后视镜。那辆脏兮兮的车还跟在她后面。

张梓心里一惊,不会是警察吧。他们的办案效率什么时候这么高了?

那辆车没有开灯,不紧不慢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像一只猫,盯紧猎物,匍匐前进,瞅准时机,一口毙命。

张梓尝试踩着油门,加速往前开。眼看那辆车就跟不上了。前面有个岔路,张梓精准地控制着,把车退到岔路上。

所谓的岔路只是过路的人在草丛里踩出来的一条没有上规划版图的路,没有车在上面跑。张梓藏在高耸的草丛里熄了火,等那辆车过去。

已经有不少车嗖嗖地开过去了,那辆车还没有到。张梓不禁纳闷起来。

她靠在椅背上,木然地看着前面一截漆黑的马路。有轮胎压马路的声音响起,她就坐起来捏紧方向盘,等那辆车出现在眼前,又发现不是。

到底去哪了?她嘀咕着。

好久没有车经过了,张梓四处张望,她发现自己被一群群细小的会飞的虫子包围了。风挡玻璃前有好多虫子,从后视镜里面看,后面也有好多虫子。密密麻麻的虫子中间,无声无息地停着一辆车……

那车保养得非常差,车身上满是泥渍。

原来它一直就在后面。

张梓惊慌了半秒,马上冷静下来,骂了一句娘后抓起放在后座的高尔夫球杆。她终于意识到那车里不是警察,而是某个想害她的人。

她转过身盯着那辆车,对峙的气息就来了。

这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傍晚时在店里打过来的那个陌生号码。张梓接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阴柔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说,难道人只有一个脑子吗?

那声音张梓从来没有听到过。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男人的声音,你可以认为他天生嗓子细,也可以认为他受了某种伤,破坏了声带。反正听起来令人不舒服,心里发毛。

张梓现在没空理会这种骚扰,她关掉电话,拿着球棒下车,慢慢朝那辆沉默的车逼近。

无数的小飞虫扑面而来,撞到眉毛上、撞到眼睛上、撞到鼻子上、撞到牙齿上。脚下横卧的野草绊脚,它们好像都是那辆车的一部分,它们的目的就是阻止张梓靠近车。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人脑袋里面的脑子坏了,手就不能动了吗?

他恐怕是想告诉张梓,人的每一个部分都不只受大脑控制,大脑死了,其他的部分一样可以存活下来。换一句话说: 你的手、你的脚,你的大肠、你的胸,它们都有自己的大脑。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科学已经证实过了,纯粹是无稽之谈。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有一种人类就是有几个大脑。他们种族的数量实在太少,分布在五大洲,而在亚洲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他本来一直生活在深山老林中,有一天他走出来了,和我们打成一片。他长得跟我们很像,我们把他当兄弟、当丈夫、当孩子、当爸爸、当老师、当房东、当室友。有一天他出车祸死了,他的脑袋被撞得稀巴烂。

我们埋了他。可是,他的其他部分都没有死,他的脚踹开棺材,他的手挖开坟墓。他的其他几个大脑都还有着我们的记忆。

也许有这种人,科学家还没有发现,谁知道呢。

张梓狠狠摁掉手机,走到那辆车前面。

太黑了,走这么近也看不到驾驶室里的情况。张梓朝黑暗的一片大喝一声: 给我出来

车一动不动。

张梓举起球棒在引擎盖敲了几下。又喊: 快出来

车一动不动。

这时候,手机又响了,张梓打开,气恼地大喊: 操你妈

那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挤出来: 手不能动还怎么开车呢?

张梓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拿着手机,往驾驶室里一照。

模模糊糊中,两只纤细的手捏在方向盘上,它们保持着驾车的姿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只手。

它们是有大脑的。

看到这样的情形,张梓什么也顾不得想,踉踉跄跄地跑回车里,踉踉跄跄地开回了家。

我要说,这是一个科学的年代,新物种不断被我们发现,没有什么是解释不了的。

没有月亮,张梓的别墅显得很厚实。在恐怖的夜晚,这种家的厚实感其实就是幸福感。

张梓走进卧室,没有开灯,整个人虚脱了一样,全身无力。她把空调打开,躺在床上,扒拉着毯子盖在身上……

这时,一只手从毯子底下伸出来围住她的脖子,热乎乎的,可以感觉到它的脉搏。

张梓一个激灵坐起来,摁亮台灯。

怎么啦?吴选从毯子里钻出来,迷迷糊糊地问。

是你啊,不是不让你来吗?张梓没好气地看着他。

学校实在是热啊。姐。

看着吴选挤眉弄眼,可爱的样子,张梓发不出脾气。来了就来了吧。她关了台灯又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吴选就爬到了张梓的身上。

活动进行中,张梓抚摸着吴选的手,忽然问: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手真光滑,不像男孩子的手。

吴选愣了一下,说: 天生的。

张梓也愣了一下,还要问什么,吴选一阵海吻,将她淹没过去。

浓雾里的爱人

等太阳出来

才能看清楚彼此

一首诗,送给他们两个人。

4

秘书许田田大学毕业来歌舞团还不到三个月。刚来的时候,她什么都不懂,到处碰壁。胡青像长辈一样照顾她,虽然胡青比她还小一岁。

许田田以为胡青对自己有好感,想交朋友。其实胡青对每个新来的都是这样,每次等她们适应了歌舞团的生活,胡青与她们又划清界限,又变得我行我素。她们以为是胡青变冷淡了,却从没意识到是自己变得不值得胡青喜欢了。

当初得到过胡青帮助的人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子,每个圈子的规模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疏离胡青。

原因有两个:

第一,胡青的舞跳得实在太好了。

第二,胡青把张梁的魂勾跑了。

许田田尚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子。

那天,天阴阴沉沉的,有下雨的迹象。许田田心里放心不下几天都没露面的胡青,决定去她住的地方看看。

她刚走进那间房,便捂住了鼻子。

她看到胡青睡在床上,一动不动。战战兢兢地打开台灯后,看到腐烂了的胡青,她尖叫了一声,巨大的恐惧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这时候,她听到门外楼梯间的脚步声,她赶紧关掉台灯,退到房子中间,大气不敢出。

门打开了一条缝,许田田看见了半张脸。

张梁那半张脸正在往房里扫视,许田田往黑暗中又挪动了半步,没想到被那张脸发现了。

张梁扑过来,被水桶绊倒。趁着他还没有爬起来,许田田赶紧躲到床底下。

张梁打开灯,朝床走过来,许田田看着他迈动的两只脚,大气不敢出。

张梁在床边站住了。许田田忽然想到,如果张梁发现胡青死了,而自己正躲在她的床底下,张梁一定会怀疑是她杀了胡青。

于是她学着胡青的腔调,说: 你来啦。

果然把张梁吓跑了。

警察来调查的那几天,许田田整天心发慌,但是警察终究没注意到她身上,直到最后不了了之。

现在,许田田蹲在厕所里,听到外面两个女人一边补妆一边小声地聊天。其中一个女人说: 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胡青,但是她死了,我还是挺伤心的。

呵,她那样的女人,死一个不够。

也不能那么说,毕竟在我们进来的时候她帮过不少忙。

她已经死了,你当然那么说啦。

也是实话,哈哈哈。

要是她不死,说不定哪天我们都要被她害死。

她死了,你不害怕?

你不说我还不记得了。前天晚上,我不是很晚才回家么?

嗯,你干嘛去了?

我去办公室找张梁了。

呵你瞒着我偷偷找他。你自己的男朋友不够用啦。

你别插嘴。那天晚上,我走到办公室,张梁不在,但是我看到一个人,你说是谁?

胡青啊,鬼故事啊,嘻嘻。

我不知道是不是她。那时候办公室没开灯,我看到张梁的转椅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一条大辫子搭在办公桌上。我以为是张梁他姐姐,就走了。现在想想,那个人好像穿着胡青跳舞时穿的绿色衣服。

咦……你说得我身上起鸡皮疙瘩了,你看看。

其中一个女人压低声音说: 你说,是不是张梁杀了她。

另一个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 倒不一定,她那样闹腾,哪个跟她上过床的男人不想杀了她。

那倒是。

两个女人嚼完闲话,留下许田田一个人在厕所。她蹲在那想了半天,她把自己看见的胡青在心中重新构建一遍,就是把所有留在脑海里的胡青的瞬间做成透明的照片,一张张叠起来,最后形成一个形象。

这个形象是健康的、可爱的、安全的,虽然有点沉默。

然后她又把别人口中的胡青形象叠在那上面,包括刚刚那两个女人说的夜晚办公室大辫子的形象,包括她腐烂的样子。最后,她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胡青,她的脸完全看不清楚,好像颜料化在水里,好像影子奔跑在暗夜里。

瞬间,胡青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再变成一个恐怖的鬼。

张梁正在和一个公司老总谈演出合同,许田田泡好茶准备送过去。

会议室在长长的走廊那头,许田田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弓着身子趴在会议室的门上。那人穿着黑色的长裤和青色的衬衫,很瘦很瘦,酱紫色的脖子伸得老长,在窥视里面的情况。

许田田走到他背后,轻轻喊了一句: 陈爹,你来找张团长?

陈爹哆嗦了一下,慢慢转过头,眼神闪烁。他说: 哦。团长在开会,我待会儿再来。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走了。刚走出去几步,又转回来,轻声说: 田田,下了班到我那去一趟,青青留了东西给你。

哦。许田田答了一声,心想胡青能有什么东西留给自己呢。她还想问清楚一点,回头一看,陈爹已经消失在走廊。

前面说过,那走廊很长。

怎么走那么快?许田田有些纳闷。

陈爹原名陈自瑶,以前是省京剧团的演员。

他五六岁就进了戏班,刚开始学的是武生,功夫练得最好,做的飞天十三响连师父也自愧不如,他学杨小楼先生的活猴王有十分像。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学男旦去了,不知道是天赋高还是怎样,学了不到半年,他就登台演出。

有恶毒的人说他是阴阳人,不男不女,他比男人强壮,比女人妩媚。

那时候年轻有资本,他唱《霸王别姬》也红过几年。后来年纪越来越大,再加上近几年看京剧的人越来越少,他也就退下来了。现在在金星歌舞团看大门兼服装管理。

许田田推门进去。

会议室里除了张梁和一个秃头老总,还有一个跳舞的女人。许田田不太认得那个女人,但她可以肯定,女人是歌舞团里的。她正坐在老总的旁边,一只毛乎乎的肥手掌搭在她的大腿根。

女人笑嘻嘻地往老总的耳朵眼里吹气,张梁则坐在另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俩,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

他说: 张总,您看这事就那么定了?

张总支吾吾地说: 可……可以。哈哈

他又狠狠地掐了一把女人的大腿,对张梁说: 你可要给她安排支好舞。他又转过头,几乎和女人嘴挨着嘴,色眯眯地说: 而你呀,要好好跳。

许田田把茶水递到众人面前。老总用皮鞋擦了一下她从裙底伸出来的小腿,许田田一愣。

老总上下打量着许田田,对张梁说: 这女孩也不错。

张梁瞄了许田田一眼,赔笑着说: 这个是我秘书。

老总看张梁没有要进一步介绍的意思,只好摆摆手作罢,一副朋友妻不可欺的姿态。

张梁适时拿出合同铺在老总面前。老总看也没看,顺手便签了。

大家都知道了吧,一场生意就这样谈成的。

追胡青的第三年,恼羞成怒的张梁给她下了安眠药,彻彻底底地强奸了她。从那以后,胡青好像变了一个人,张梁要她陪哪个老总她就去陪那个,没有半句废话,好像被拔了刺的刺猬。当然,张梁给她的工资比平时要多出几倍。

胡青甚至主动让张梁安排老总给自己,有时候连张梁都看不过去。

你很缺钱吗?张梁每次问她,她就瞪着张梁,回答: 我已经变成这样,除了那些老总,还有哪个男人愿意娶我,给我钱花?现在不赚,等着饿死?

你可以找我要钱啊。张梁拉着她的手。

我会的。胡青的脸顿时冷了下来,她抬头看着远处,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生气和想哭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像那样红。

你哭啦。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转过头时眼睛又恢复了原样。

一个月后,胡青突然不来上班了。张梁很着急,打她的手机也打不通。

后来,胡青给张梁打来电话。

张梁问她: 你在哪呢?怎么不来上班?

我以后也不去上班了。我搬家了。我打电话来是找你要钱的。

找我要什么钱?

你以前说过,我可以找你要钱的。

你是不是病了,你在哪,我去找你。

我没病,我找你要钱。胡青冷冷地说。

你……你要多少?

十万,而且马上就要。

你真是病了,我为什么要给你那么多钱?张梁急了。

我手机里有好多我跟那些个总亲热的照片,你想,要是我把它们放到网上,bbs 里、QQ 空间里,那些老总会怎么对付你?

我看错你了,没想到你会来这一招。

我要钱

你连自己的名誉也不要?

我要钱

胡青一连吼了几句: 我要钱我要钱我要钱

最后,张梁冷冷地回: 好,我给你。

后来他找张梓商量。张梓给他推荐了张四强。于是便发生了一切的开始,恐惧的由来。

等到下班,许田田来到服装管理室。

那是个很偏僻的房间,充斥着樟脑丸的味道,除了陈爹,平时没有人进出。房间里有一排排的木架子,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演出服,有古装的有现代的有后现代的,还有唱美声时穿的超级蓬蓬裙,没有人穿的时候,孤零零空荡荡地立着,显得很荒诞。

胡青穿过的绿色的演出服挂在最前面,很像紧身衣,只是袖子很长。

陈爹在两排架子中间支了张铁丝床,夜夜睡在那里。

许田田敲了敲门,那门上镶着的一块花玻璃哐当哐当地响,许田田的脸映在上面,不停地晃荡。没有人来开门。

等了一会儿,还没有人回应,许田田只好踮起脚朝房间里张望。

窗户没关,有风吹进来,那一排排衣服都飘向一个方向。阴暗中,只有胡青的那件衣服直愣愣地站着,它的领口朝着许田田。

许田田愣了一下。

那件衣服是饱满的,只有穿在一个人的身上时才会这么饱满——衣服一个褶皱都没有,好像那个人的另一层皮肤。

如果说,演出服是螺母的话,那个人跟胡青就是一颗一模一样的螺丝。

许田田想到那个坐在张梁办公室里的胡青。

胡青?许田田情不自禁地问出来了。这时候,那件衣服已经闪到衣架后面不见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许田田还敲了一下门。

门终于开了。

陈爹站在里面,穿着黑色的长裤和青色的衬衫。

进来吧。他说。

许田田就跟着陈爹进去。路过衣架时,她看见那件绿色的演出服好端端地挂在那里。好像胡青褪下的皮。

陈爹从床上被褥的夹缝里抽出一张纸,那纸上记着几个号码。他把它递给许田田,一边说: 这是青青临走前写给我的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她说留着有用。你看看。

上面有三个手机号码,分别是张梓、张梁、张四强的。还有一个张四强的 QQ 号。

这有什么用呢?许田田犯起了嘀咕。她看见陈爹拿东西时,总是捏着兰花指,他脖子和脸上的皮肤都显出老态,但手臂却像少女一样白净光滑。

我琢磨,这几个人应该跟她的死有关吧。陈爹看见许田田的目光,他把手缩到袖子里。

她说,她要找张梁要点钱。然后就死了。

可是,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呢?许田田把纸还给陈爹。

青青说过,要是她真的死了,一定不要放过这三个人。

陈爹的眼神散乱起来,他好像看着许田田又好像越过了她。

许田田回头一看,那件挂在衣架最前面的绿色衣服随着风又转了过来,衣领对着他们两个。就好像胡青正站在不远处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怎么肯定是他们三个害的胡青,而且,你……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许田田结结巴巴地说。

有两个原因,第一,你是青青的好朋友。第二,你离张梁最近。

我没害过人,我也不想害人。你别找我。许田田似乎哀求着,她哀求面前的陈爹,也哀求不远处的胡青。她站起来朝外面走。

陈爹一把拽住她的手: 我们把胡青没拿到的钱拿回来他的声音在颤抖,一种欲望在暗处流动。

没等许田田回答,陈爹慌忙松开了她的手。

张梁走了进来。他紧盯着许田田,一眼也不看陈爹。他说: 找了你半天了,怎么到这里来了。走,跟我去吃饭。

吃什么饭?

张总终于把合同签了,我们去庆祝一下。

许田田茫然地看着张梁,又看了一眼陈爹。陈爹埋头整理起了床铺,没有看他们两个。

可是我说好了等男朋友的。许田田在说谎。

你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找了男朋友了?

一直都有,只是你不知道。

在哪里等?

步行街。

那我们就去步行街,选一家街旁的店,一边吃一边等。

可是……

可是什么走吧,别让你男朋友等急了。

许田田无法拒绝,跟着去了。已经是晚上七点,晚下班的人正在赶回家,他们开得很快,刚下过一场大雨,路面有点湿滑,拐弯的时候,几乎是漂移过去。有一辆着急的桑塔纳差点挂住了张梁的后视镜。

许田田惊叫一声,张梁看着身边女人惊红的脸嘿嘿地笑。他伸过一只手去检查许田田的安全带,然后说: 没事。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路灯的光有点刺眼。许田田忽然看到一段一段的光打在张梁的身上,他的脸一明一暗,其实挺好看,刚毅的轮廓很让人心动。然而她又想到胡青的死,再看看身边的男人,一丝恐惧还是代替了不知死活的心动,悄悄缠在她的心头。

路灯照亮他时,他的脸很正常,嘴角挂着骄傲和微笑,他的嘴巴会说女孩子喜欢的甜言蜜语。可是等路灯暗下来了呢,他会是怎样的表情?

拐过一个路口,前面就是步行街。这时候张梁接到一个短信。

他的脸一下子沉下去,好像被墨汁泼过。那是胡青发来的: 上次叫你送抓子,你怎么还没送过来?

步行街到了,张梁磨蹭了老久才下车。

他沉默不语地带着许田田进了一家饺子馆。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 先生小姐要点什么?

张梁指指许田田说: 先给她。

服务员递来菜单,许田田连连摆手,她小声地对张梁说: 只是来等人,不要点了吧。

张梁心不在焉没有理她,拿过菜单说: 一边吃一边等嘛。他指了芹菜猪肉馅的饺子,和几样小菜。

等菜的过程中,张梁始终没有说话,他低头盯着手机。

许田田一边看看他,一边想着脱身的策略。

外面忽然又下起了雨,喷薄的雨水像压力机一样把虫子们压到地底下,把野兽们压进树缝里,把正在逛街的人纷纷压到屋檐下。他俩旁边的那扇窗户外面塞满了人。

雨越下越大,有些人已经被挤进饺子店。

他们中有脸皮薄的就选了桌子坐下来,意思着点了饺子来吃。店子忽然变得闹哄哄的。许田田觉得他们两个人的沉默有点可怕。

终于,她问: 团长,胡青的事,警察有查出来什么吗?

听到胡青这两个字,张梁抖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问: 你跟胡青很熟吗?

我刚进团的时候挺熟的,后来……就不熟了。许田田下意识地掩饰住自己和胡青的关系。

张梁又问: 你知道她有什么亲人还是朋友吗?她死了,也没有人来认尸。

她好像是孤儿,有什么朋友我也不清楚。不过……

不过什么?

许田田不知道该不该说,她犹豫了半天。

她跟陈爹熟吗?

张梁索性直接挑明自己手里的牌。

许田田毕竟还小,表情管理简直是灾难,她摇着头,表情却在说很熟。

哦……张梁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他突然记起来,胡青曾经跟他要求说让提高点陈爹的工资,还让他帮忙给陈爹换个住的地方。现在想来,如果有人在胡青死后装神弄鬼来吓人的话,陈爹最可疑了。

他希望真的是陈爹在搞鬼,而不是胡青的鬼魂又回到他身边。

这时候,服务员把饺子送上来了。

同时,张梁的手机丁零零叫起来。还是胡青,她说: 这回我的身子被搬到太平间了,还要麻烦你帮我挠。

张梁哼了一声,环顾四周,看见闹哄哄的人群,每个人的表情不一样,但在张梁看来,那都是幸福的表情。他们是安全的,所以他们是幸福的。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张梁的痛苦,更没有人分担。

张梁此时无比的孤独,他突然嫉妒起每一个人。

看到张梁的脸色越来越可怖,许田田轻声问: 怎么啦?

没事,你吃饺子吧。张梁一边回复那条短信一边说。他回复的是: 你不是胡青,你到底是谁?陈自瑶?

那边没有再发过来,似乎是被张梁打中软肋。张梁松了口气,对着手机冷笑,在这场信息战中他暂时占了上风。他也吃了一个饺子,刚把皮咬开,热乎乎的汁液便涌到嘴里,芹菜的清雅伴着猪肉的厚重,味道很奇妙。

他准备吃第二个,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许田田: 陈爹有手机吗?

许田田茫然地抬头说: 没有啊,他不会打字的。以前他都是用胡青的手机,胡青帮他发短信。

张梁不禁迷惑起来,又陷入困局。他的对手再次变得模糊起来,他或她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都可能藏在近或远处的城市或乡村里的屋里或街上。

有一个事实: 电信号就是电磁波,它可以在空气中传播,可以在水里传播,也可以突破地表在泥土里传播。

手机是很深邃的。

丁零零……手机还是响了。还是胡青发来的: 我是不是胡青,你来了不就知道了吗?还是那个地址,六棵树巷尾阴沟。

张梁一口气打了老长一段: 不管你是人是鬼,那地方我是不会去的。我很忙,不要再骚扰我。如果你是人,麻烦直接点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是鬼麻烦不要缠着我,早点去投胎。他狠狠地按了发送键,嘴角紧张得微微抽搐。撂下这样的狠话,将有严重的后果等着他。

马上,胡青回过来: 你很忙吗?这么忙还有心思吃饺子!

她知道他在吃饺子。

张梁慌忙再次看看四周,每个人都在干自己的事情,没有一个是不自然的。手里正拿着电话的一共有十个人,有三个正在打电话,排除。有四个年轻人围在一起打游戏,排除。有一个在听歌,排除。剩下两个在发短信,一个侧对着张梁,穿着雨衣,看不清他的脸,但可以肯定他是男的,年轻的。另外一个趴在桌子上,是个女的。

张梁立马回了一句: 那你知道我吃的是什么馅儿吗?

然后静静地观察那两个人,看谁的手机响。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的手机都没动静。然而胡青的信息已经回过来了。

胡青说: 芹菜猪肉。

张梁安慰自己,或许这家店只有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他拿来菜单,找到饺子那一栏。

然而里面列出来有种馅儿。

他懊恼地把菜单扔在桌子上,菜单的封面正对着他。封面上印着一个人。巴掌大的瓜子脸、细长的脖子、窄小的肩膀、嫩滑的双手。她穿着红底碎花的衬衫,头上绑着青花头巾,是东北姑娘的打扮。

张梁认出她来,是胡青。

封面上,胡青端着一大碗饺子。旁边竖下来一句广告词: 我们知道您爱吃什么。

张梁把菜单推到许田田面前,许田田惊讶半天,她几乎叫起来: 哎,她怎么还当过模特啊。

他们问旁边的服务员,服务员说几年前胡青在这里工作过,老板看她长得漂亮, 就让她当了广告模特给宣传宣传。

张梁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对许田田说: 你在这等男朋友,我有事先走了。

张梁开上车往家赶。

出步行街上桓阳路,桓阳路上堵满了车, 前面好像出了车祸。张梁只好朝另一边绕过去。雨渐渐小了,有人顶着小雨在路上走, 他们要赶到前面的一个停靠站等车。

这时候,张梁接到短信: 该走桓阳路,你偏偏走赴思路。张梁的手心攥出了冷汗,他不知道胡青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

到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变成风?变成云?变成爱人喜欢的花?变成将会咬死仇人的动物?变成将会撞死仇人的车?变成将仇人折磨致死的肿瘤?甚至只是变成让仇人苦恼的脸上的一颗痣、一颗疮?

显然,胡青变成了某种能够窥视张梁的东西。

路旁有很多人在等公交,人头挨着人头。

在最里层, 有一个人头一动不动。那是个后脑勺。乌黑的头发从耳边梳上来,在中间凝成辫子。

张梁嗖的一下就开过去了。

他开过了一座立交桥, 开过了一家叫梦泊的茶馆,一个老婆婆在门口招呼客人, 张梁路过时,她一直盯着他的车看。

短信又来了: 你先过了乃河桥, 遇见了孟婆,前面又是望香亭。

张梁往前看, 果然,街心花园里有一个仿古的亭子, 上面的一块匾额上写着望香亭三个字。

短信又来了: 还说你不是去赴死

张梁一愣。他先是在桓阳路,接着过了乃河桥,遇见了梦泊,现在在望香亭。这些地名读起来不就是: 还阳路,奈何桥,孟婆, 望乡亭吗?

最重要的是,他走的是反的。

望乡亭前面就是地狱。

张梁全身紧绷, 巨大的恐惧环绕着他。拐弯的时候,又一群在路旁等车的人在他的后视镜里闪了一下,这回, 他终于看见了人群之后的那个脑袋。

张梁眼睛都直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迎面驶过来的一辆货车。他反应不及,两辆车毫无保留地撞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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