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与九年前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连着的梅雨天把整座城市笼在一片阴沉沉的水雾中，驱车的明楼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这会不尴不尬，脚下的油门便松了松，他索性慢腾腾地开着，目光逡巡留恋着这阔别十年的故乡轮廓。
回国的这几天，忙着会见各路师友亲朋，连轴转了几天，今天方有这短暂的两小时安安静静的独处，那些沉淀下来的情绪在这安静里却飞扬了起来，上海于他，是沉甸甸的家园，包容了他太多的情感，有鲜艳明亮的，有悲怆沉重的，有高雅从容的，也有风声鹤唳的，有痛苦惆怅的，也有温柔甜蜜的——他想到那个笑容娇俏的女孩，眼睛里毫无遮拦的热爱，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几下，同窗们说她去了日本，难怪不让自己回国的明镜今年暑假突然松了口。
他无奈地笑笑，车子驶入了外白渡桥，他的车速不由更慢下来，几乎像是龟速爬行，这是那个女孩喜欢的地方，她爱绘画，常撒着娇让他来此陪她写生，她还曾笑言如若将来自己不要她了，她便要从此跳下去让他后悔一辈子。
他着着实实担心过她跳下去，在法国最初的两年里还为此做过几场外白渡桥的噩梦，首到后来听说她又交了个男朋友，他才放下心来。
此时江色茫茫，人烟稀少，雨雾之中隐约有个纤纤只影，像极了他那几年的噩梦，他的心像突然被捏住了，右脚下意识踩了刹车，把车停在路边，那个背影清晰了些，穿了件白色的旗袍，盘着发，身段苗条，扶着拦杆，似乎发着愣。
这样的天气，独自一人，怕是动了寻短见的念头，他拿了把伞，却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是轻轻地靠近，不敢过于刺激到这人。
他多虑了，首到他走到那女子身侧，那女子还像尊雕像般注视着茫茫江面，过了会儿大概意识到雨忽然停了，她才机械般地看了眼头顶上方的黑伞，眼睛里像忽然跳进了火花般明亮地闪烁了片刻，在看清撑伞的主人时，那火花黯淡了，恢复了乌沉沉的死寂。
她目光似无焦距地注视了明楼片刻，突然挑起眉笑了，那笑容说不出的讽刺。
“是呀，他怎么会来呢？
他去了绥远，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含糊地说了句，并不理会明楼的善意，转身要往栏杆上去寻什么。
脚步有些踉跄，神智似乎也并不清醒，明楼实在不放心。
他拉住她的手臂唤道“小姐，你在找什么吗？”
女子眼无焦距地点点头“嗯，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明楼试着道“你看，雨这么大，不好找，我们先回家，等天晴了再来找好吗？”
，女子并不看他，摇摇头“不，我今天一定要找到”，她开始往桥架上攀爬，明楼拉住她“你告诉我，你找什么，我陪你一起找好吗？”
女子皱着眉“我找我的刺什么刺？”
明楼不解，也知道此种情形找的东西不会是什么正常找得到的东西，但只有陪着她说话才有希望把她从迷糊的神智中拉出来。
“我的刺啊！
我是只刺猬”女子似乎有些急躁“现在我没有刺了，我活不成了”她不理会明楼，继续要往上爬。
明楼急急地拦住她，陪着她胡说八道“刺猥的刺怎么会长到桥上去，一定还在地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或者在權木丛里”女子若有所思地皱紧了眉“你不明白的，我的刺找不回来了，不管是桥上还是桥下，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她的眼睛灰暗起来“我只能等到伤口慢慢地结了痂，再长出新的刺，不，长出新的铠甲，这样，我就再也不怕痛了，再也不怕痛了。”
她慢慢地滑下身子靠在一根钢架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我现在好痛好痛，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好痛，我爱的人会为此哭泣，我恨的人会为此幸灾乐祸，我不能说我痛”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很有种撕心裂肺感。
明楼想她肯哭肯发泄出来应是好事，便也不再出声，只拾起伞，举在她的头顶。
女子哭了许久，终于停下来了，却不肯抬起头，只闷闷地道“谢谢你，我没事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这是正常神智了，明楼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太放心，蹲下身“真的没事吗？
要不，我送你回家？”
女子抬起了头，之前失焦的目光恢复了些清明，明楼这才发现她有双好看得罕见的眼睛，更特别的是眉眼中的锐气，女子笑了笑，带着些傲气“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陆家的女儿，不会这么没出息！”
她试着站起身，但看上去似乎很吃力，明楼拉了她一把，她再次道了声谢，抱了抱手臂“你走吧，谢谢你的善意，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明楼不再勉强，把伞塞进了她的手里，犹豫了下，又脱下了西装外套，一并塞与她，也不管她接受与否，便小跑着上了车。
他继续龟速地开着车，紧跟在那个女子的背后，还好，她没有扔开伞，步子尽管虚浮，脊背却挺得首首的，渐渐地步子也稳住了，像棵白杨般地，在雨雾中越走越快，不久，他看见一个车夫追上了她，二人似乎相熟，说了几句，她便上了车。
明楼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抬手看看手表，意识到时间迟了，才重重踩了踩油门，车子穿过雨幕疾驰而去。
福煦路的洋房并没有受天气的影响，辉煌的灯光映照着喜气一片，他这会儿过来是有些失礼的，因此并没有进门，只让门口的佣人去通传一下说明家的司机来接了。
“是明楼吗？”
门口很快传来明镜独特的嗓音，音调里没了平日的威势，反而洋溢着喜意，未几就见明镜出了门口，身边跟着一位面目端方气势威严的中年人，明镜满面笑意地朝他招手“快进来”。
明楼依言上前，明镜皱了皱眉白他一眼“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淋雨了？
车上没带伞吗？”
明楼只笑了笑，并未解释“大姐，这位是”他看着明镜身边的中年男子。
明镜的眼圈红了一红，回过神来，声音依旧有些激动“这就是父亲生前找了大半辈子的顾家表弟，我们应该唤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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