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存在于一片由尘埃与往事构筑的王国里。
这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它粘稠、缓慢,带着一股纸张陈腐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档案柜,像沉默的钢铁巨人,守卫着这座城市所有被终结的罪恶与悲伤。
这里是省厅档案室的深处,我的疆域。
我是陈勘,一个本该在一线冲锋陷阵,却选择在此地与幽灵为伴的犯罪心理侧写专家。
电脑屏幕上,一起三年前的入室抢劫伤人案的卷宗正以像素的形式无声展开。
受害者的恐惧,罪犯的残忍,都己被简化为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和几张过于写实的照片。
我移动鼠标,标注出罪犯选择目标的模式——并非完全随机,他倾向于选择一楼、装有老式防盗窗的住户,这暗示着他可能身材矮小,且缺乏强力破拆工具,源于一种深植于生理特征的自卑……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嘶鸣起来,打破了这片坟墓般的寂静。
铃声尖锐,像一根针,刺入我耳膜。
我让它响了五声,才拿起听筒。
“档案室,陈勘。”
我的声音听起来和这里的空气一样,缺乏温度。
“陈老师!
是我,刑侦支队的雷涛!”
电话那头的声音洪亮、急切,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火药味,瞬间穿透了电话线,填满了我这方小小的空间。
雷涛,市局刑警队副队长,一个永远像上了膛的炮弹似的男人。
“雷队。”
我应道,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如果是调阅七年前‘码头沉尸案’的卷宗,电子申请流程还没走完,我无权……不是调卷宗!”
他打断我,语速快得像扫射的机枪,“老陈,帮个忙,十万火急!
有个案子,现场……有点邪门。”
邪门。
这个词从雷涛这种笃信拳脚和证据远多于首觉的老刑警嘴里说出来,本身就不寻常。
我没有回应,等待着他用具体的信息填满这个空洞的形容词。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压下某种不适:“大学城那边,一个副校长,死在自己家浴缸里了。
初步看是溺亡,但……现场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发毛。
而且,感觉……像是被摆成了一个样子。”
“摆成?”
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对,摆!”
雷涛的声音压低了些,“他穿着整齐的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就那么仰面躺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
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手里……还捏着一张扑克牌,黑桃K。”
画面感瞬间在我脑中成型。
西装,浴缸,溺亡,扑克牌。
强烈的仪式感和矛盾冲突。
这绝非一起简单的意外或冲动杀人。
“还有吗?”
我问。
“有!”
雷涛像是找到了倾诉口,“我们在客厅茶几上,发现了一张用打印机打出来的A4纸,上面就两个字——‘懒惰’。”
懒惰。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木质桌面上敲击了一下。
七宗罪。
一个古老的,带有强烈宗教审判意味的概念。
它从冰冷的卷宗里跳了出来,变成了一个真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现场。
“现场照片,痕检初步报告,发我内网邮箱。”
我说,没有多余的废话。
“得嘞!
就知道你得感兴趣!”
雷涛的声音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立刻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加密邮件抵达。
我点开附件,高清照片依次在屏幕上展开。
浴室宽敞明亮,瓷砖光洁如新,没有搏斗痕迹。
死者张明远,一位五十岁出头的学者,面容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详,浸泡在清澈的水中。
合身的深色西装被水浸透,颜色更深,紧贴在他微胖的身体上。
领带是深红色的,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他交叠的双手苍白浮肿,指间紧紧夹着那张黑色的黑桃K。
另一张照片特写了那张A4纸,“懒惰”二字用的是最普通的宋体,五号字,居中打印。
太刻意了。
凶手在极力营造一种场景,传递一种信息。
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杀人藏匿,这是一次“展示”,一次“宣告”。
我闭上眼,尝试将自己代入凶手的视角。
选择“懒惰”作为罪名。
目标是一个大学副校长,社会地位不低,生活优渥。
什么样的行为,在凶手看来足以构成“懒惰”的死罪?
学术不端?
尸位素餐?
管理松懈导致某种后果?
黑桃K。
在扑克牌寓意里,国王,权力,领袖。
是讽刺死者的身份?
还是凶手自诩为审判权力的国王?
现场极度整洁,表明凶手计划周详,心理素质极佳,可能拥有反侦察能力。
控制一个成年男性在浴缸中溺毙,需要体力上的优势或者时机上的精准把握(例如趁其醉酒、用药)。
西装笔挺,则说明凶手对死者怀有某种扭曲的“尊重”,或者,是在完成一场他心目中庄严的“行刑仪式”。
我重新拿起电话,回拨给雷涛。
“怎么样?”
他秒接。
“男性,年龄在二十五到西十岁之间。
体格不一定非常强壮,但心思缜密,有极强的控制欲和仪式感。
他可能从事某种需要高度秩序感或拥有特定技能的职业,比如程序员、工程师、或者……本身就是司法系统内部或相关领域的人。
他熟悉警方的办案流程,所以现场才会几乎没有留下痕迹。
他对‘正义’有自己一套偏执的理解,他认为自己不是在犯罪,而是在‘执法’,在清除社会的‘毒素’。”
我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点:“‘懒惰’只是开始。
这不会是他最后一个目标。
他选择了‘七宗罪’作为他的模板,这意味着,至少还有六起类似的案件在计划中。
那张黑桃K,是他的签名,也是他下一次‘审判’的预告。”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只能听到雷涛粗重的呼吸声。
最后,他啐了一口,不知道是感叹还是骂娘:“操!
……跟技术队那帮小子初步分析的差不多,但你这么一说,这混蛋的形象一下子就立起来了。
老陈,谢了!
我得赶紧布控,重点排查与张明远有过节,特别是可能因他‘不作为’或‘怠惰’而受害的相关人员!”
他匆匆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那种熟悉的、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回声”却开始激荡。
犯罪者的心理轨迹,像一道道无形的波纹,在这片尘埃的王国里扩散。
我通常只与过去的、己定罪的幽灵对话,但这一次,一个活生生的、正在行动的“艺术家”出现了。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那张“懒惰”的纸条。
宋体,五号字。
太普通了,普通到近乎傲慢。
凶手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意图,他甚至渴望有人能读懂他,理解他这场盛大而恐怖的“演出”。
我移动鼠标,将那张A4纸的照片放大,再放大。
纸张的纹理在屏幕上清晰起来,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打印纸。
然而,就在纸张右上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似乎有一个极微小的、非打印形成的印记。
像是一个无意中蹭上的墨点,又像是……我的心跳,在那一刻漏了一拍。
一种久违的、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猛地俯身,几乎将脸贴到屏幕上。
那不是一个墨点。
那是一个用极细的笔尖,刻意画下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记号。
一个由简单的圆圈和三角形构成的,我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记号。
这个记号,我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在我父亲,陈国栋,二十年前留下的那本至今未能解开的案件笔记的扉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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