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有重量的。
李琟时常这么觉得。
它压在眼球上，塞满耳道，沉甸甸地坠在每一次呼吸里。
地表之上，是太阳风永恒的死亡鞭挞，是紫外线将一切生命剥离的惨白地狱。
而地下，是人类文明退守的墓穴，是黑暗统治的王国。
在这里，光线是奢侈品，声音是潜在的死亡号角，而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他的指尖拂过冰冷、潮湿的岩壁，像抚摸情人皮肤一样专注，试图从这亘古的岩石中榨取哪怕最后一丝信息。
在他指尖触碰的地方，一圈微弱的、只有他能看到的土黄色光晕正缓缓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这是他的能力——“地质回响”。
一种燃烧生命换取情报的诅咒。
他能通过触摸，“读取”岩石和土壤在短时间内承受过的压力、震动，甚至能模糊感知到近期穿过此地的生物留下的、即将消散的应力痕迹。
这能力让他成为最顶尖的“导航者”，也让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脚下这片大地，正在“生病”。
光晕稳定而微弱，显示这条废弃的地铁通风管道在过去几个小时内，只有一些绝望寻找苔藓的老鼠经过。
“安全。”
他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几乎被黑暗吞噬，更像是对自己的安慰。
他关闭了头灯，瞬间，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将他吞没。
他节约着电池包里每一焦耳的电量，那是他在必要时与死亡赛跑的能量源泉。
他的目标明确而执着——三百公里外的“磐石”地下综合体。
三年前，“大撕裂”发生时，他的妹妹李玥正在那里参加一个学术会议。
理论上，“磐石”是旧时代工程的巅峰，能抵御核爆，自给自足数年。
但三年来，无线电静默如同铁幕，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首到半个月前，一个来自“深井城邦”、浑身是血的信使，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一块磨损严重的存储芯片塞进他手里。
破译后的信息，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一个坐标，以及断断续续的词组——“玥…活着…信号…求救…”坐标，就在这条管道前方未知的黑暗里，一个本不该有任何大型空间存在的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辐射尘和某种深层岩石腥气的空气，继续匍匐前进。
管道开始向下倾斜，温度明显升高，空气也更加污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电路烧焦后的臭氧味。
按照他脑中那张浸透了汗水与记忆的旧世界地下管网图，他应该很快抵达一个旧的中转维修站，那里或许还能找到一些未被搜刮干净的工业润滑油或是合金零件。
然而，当他的指尖再次习惯性地触碰左侧岩壁时，反馈而来的“回响”光晕却猛地剧烈闪烁、扭曲起来！
不再是温和的涟漪，而是濒死者的痉挛。
应力残留高得离谱，岩体结构脆弱得像酥糖，而且……有一种被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撕裂”后又粗糙“粘合”的诡异质感，仿佛大地的一道丑陋伤疤，刚刚结痂。
这不对！
绝对不对！
他猛地停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
他再次拧开头灯，光柱像一柄颤抖的剑，刺向前方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地图上明确标注为实心岩层、厚度超过五十米的地方，此刻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边缘呈现出诡异琉璃质光泽的裂缝，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撕开了地球的皮肤。
裂缝后面，不再是熟悉的管道结构，而是一个向下倾斜、深不见底的巨大空洞，森冷的、带着硫磺和金属锈蚀气味的风，正从深渊底部幽幽吹来，拂过他汗湿的额头。
他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碎岩，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片黑暗扔了下去。
黑暗中，传来岩石不断碰撞岩壁、加速下坠的连续声响，绵长了令人心悸的十秒，最终，被深不见底的死寂彻底吞没。
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空间。
一个能吞噬光线、声音和一切希望的深渊。
李琟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不仅仅是由于眼前的超自然景象，更因为在使用“地质回响”后，那熟悉的代价如期而至——仿佛大脑被某种冰冷的东西抽空，随之而来的是耳中逐渐尖锐的嗡鸣和太阳穴的刺痛。
每一次使用能力，都像是在加速燃烧他本就因辐射而千疮百孔的生命。
他靠着冰冷刺骨的岩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
从贴身口袋里，他颤抖着掏出一个用多层防辐射箔和防水布紧密包裹的物体。
那是一个屏幕己经碎裂成蛛网状的旧平板电脑，外壳布满划痕。
这里面存储着他和妹妹所有的回忆，那些阳光下的笑脸，如今看来恍如隔世。
更重要的是，里面存有他赖以生存的、耗费数年心血亲手绘制的精密地下地图系统。
他颤抖着接上最后一个备用电池包，屏幕挣扎着亮起，幽蓝的光芒映亮了他疲惫而惊疑的脸。
他快速调出地图，找到自己当前的位置，与记忆中那道撕裂的岩壁精确对应。
屏幕上，那片区域本应是代表坚实岩层的、毫无争议的深灰色区块，此刻，却显示着一片他从未绘制过的、用刺目的红色虚线勾勒的巨大空白区域，边缘不断闪烁，如同警告。
地图在撒谎？
不，这地图是他生命的延伸，绝不可能出错！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世界，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己经被某种力量彻底重构了？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怀疑自己理智之际，一阵微弱但极具规律的、低沉的震动，从脚下极深的地方传来。
咚……咚…… 不是爆炸，不是坍塌，那缓慢而沉重的节奏，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更像是什么……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东西，在黑暗的母体中，开始了它的心跳？
与此同时，他平板电脑那几乎被他遗忘的、用于接收公共应急信号的废弃频道，突然毫无征兆地跳出一个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信号。
信号经过简单的底层加密，但对于他这种常与旧世界数字废墟打交道的人来说，破解最基础的层级不算太难。
信息很短，在闪烁的屏幕上显得格外诡异：“导航者李琟，‘磐石’并非避难所，是牢笼。
你妹妹的信号是饵。
小心‘深井’，他们抓捕‘觉醒者’……地底……有东西……醒了……”信息到此戛然而止，仿佛发送者被瞬间扼住了喉咙，或者被拖入了某个信号无法穿透的绝对黑暗。
李琟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前方的未知深渊，手中出错的、仿佛拥有自我意识的地图，脑海中因能力使用而产生的尖锐痛苦，脚下那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心跳”，还有这不知来自敌人还是朋友的、充满不祥的警告……妹妹还活着吗？
或者，她己经成为某个巨大阴谋的诱饵？
“磐石”到底是什么？
深井城邦，那个表面上维持着秩序的最后堡垒，为什么要秘密抓捕“觉醒者”？
而脚下这苏醒的“东西”，又是什么？
是这场磁场灾难的根源，还是……更古老、更恐怖的存在？
黑暗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充满无声的、令人发疯的低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再次看向那道撕裂大地的、如同通往地狱入口的伤口。
他知道，自己早己别无选择。
无论是为了妹妹那渺茫的生还希望，还是为了解开这缠绕在人类文明墓碑上的、冰冷而残酷的新谜团，他都必须在生命的烛火燃尽之前，踏入那片连地图都拒绝记录的……终极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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