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三年,深秋。
他坐在青岛海边的一处礁石上,手里握着半瓶啤酒,海风吹得衣角啪啪作响。
远处是灯火通明的城市高楼,近处是退潮后湿漉漉的滩涂。
几个孩子在沙滩上堆沙堡,笑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
他己经记不清自己活了多少年。
只记得第一次站上船头时,也是这样的风,吹得帆布猎猎响。
那时候没有电灯,没有水泥岸堤,也没有这满眼的玻璃幕墙。
有的只是黄土、青铜、竹简,还有一个人至高无上的命令——他要长生。
他是徐福。
那个传说中为秦始皇寻药东渡的方士。
但没人知道,真正吞下那药的人,是他。
现在他不再怕死,可当年,他只想活着。
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方士,只是齐国临淄城外一个采药郎中家的儿子。
父亲懂些草木性味,常替乡人治些寒热咳嗽,换几斗粟米过冬。
他从小跟着父亲在山里转,认得哪些叶子能止血,哪种根茎会致幻。
十岁那年,一场瘟疫席卷三县,父亲用一把苦参煎汤救了几户人家,却被官府抓去当试药人,活活毒死在牢里。
从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世上,命最不值钱的,就是普通人。
他拜入琅琊山一位老道士门下,学占卜、炼丹、望气之术。
十年下来,嘴上说着修道求仙,心里却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活下去。
乱世之中,说得对,活得久;说得不对,脑袋就落地。
他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把话说圆,更学会在皇帝面前,只讲对方想听的。
秦始皇二十六年,天下归一。
他在咸阳宫外候召三个月,靠着一次准确的星象预测,被召入太史令署,成了个挂名的方士。
平日里写写符咒,熬熬药汤,从不多言,也不结党。
他知道,在这座宫殿里,话少的人才能活得久。
首到那一天。
那是秦始皇三十二年的春天,宫门外的槐树刚抽出嫩芽。
天还没亮,他就被宦官叫醒,说陛下要在高台召见他。
他穿好麻布深衣,束紧腰带,一步步走上宫阶。
高台之上,秦始皇端坐于案后。
他没穿龙袍,只披了件黑底金纹的长袍,头戴冕旒,目光如刀。
百官列立两旁,无人敢出声。
空气像是凝住了,连风都绕着走。
他跪下,叩首。
“臣徐福,参见陛下。”
秦始皇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寡人听闻,东海有仙山,上有不死之药。
你既通方术,可知其所在?”
他的心跳了一下。
这种问题不能答得太肯定,也不能推脱。
他说:“回陛下,东海确有三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焉。
然舟船难至,需择吉日、备精物、斋戒沐浴,方可祈得神明指引。”
秦始皇点了点头,似乎满意。
接着,他起身离座,一名内侍捧着黄绸诏书上前。
徐福双手接过,再次叩首。
“此去若成,封爵赐田;若有延误欺瞒……”秦始皇顿了顿,“你知道后果。”
徐福说:“臣定不辱使命,为陛下寻得长生不老药。”
话出口的那一刻,他自己都信了。
可只有他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那药在哪。
所谓神山,不过是古籍里的传言,连去过的人影都没有。
这一趟,九成九是有去无回。
但秦始皇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退下高台时,腿有些发软。
阳光照在石阶上,白得刺眼。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筹备出海。
名单是朝廷早就定好的:三百童男童女,五十名方士,二百水手与兵卒。
他去了官署核对名册,一个个名字看过去,大多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最小的才八岁。
他们来自六国旧地,父母多是平民或罪籍家属,没人敢闹事。
但他还是去了码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些孩子。
他们在兵卒押送下列队登船,有的哭,有的喊娘,也有呆站着不动的。
家长被拦在栅栏外,有个妇人扑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撕心裂肺。
他没过去,也没说话。
他知道,这时候任何一句安慰都会动摇军心。
主船是一艘楼船,三层甲板,能载三百余人。
他亲自检查了粮仓、水柜、药箱和罗盘。
粮食备了六个月的量,淡水用陶瓮密封,药材则按他开的方子配齐。
船上还带了铜鼎、符纸、龟甲,以备随时占卜吉凶。
有个老水手悄悄问他:“真能找到神仙吗?”
他没回答。
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说:“咱们只管开船,剩下的,听天由命。”
启航前一天夜里,他把所有带队的方士和船长召集到主舱议事。
“此行奉天子之命,非同小可。”
他说,“无论途中遇何异象,见何奇景,皆不得擅自行动。
违令者,依军法处置。”
众人低头应是。
他知道他们害怕。
谁不怕呢?
东海茫茫,航路未明,连星星都跟陆地上不一样。
民间早有传言,说海中有巨鱼吞舟,风暴一起,整条船都能翻进海底。
可他们没有退路。
第二天清晨,鼓声响起。
他站在船头,看着岸边最后一排人影。
风很大,吹乱了他的发髻。
旗帜展开,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升帆。
绳索拉紧,桅杆吱呀作响。
船身轻轻晃动,慢慢离开岸堤。
鼓声三响,低沉而缓慢,像是送葬的节奏。
孩子们挤在甲板后部,有的还在抽泣。
方士们低头念经,水手们紧握舵柄,眼睛盯着前方灰蓝色的海面。
他没有回头。
身后是咸阳,是权力,是那个想要永生的男人。
而眼前,是无边的大海,未知的旅程,和一条他从未想过能走完的路。
船越走越远,陆地渐渐变成一条细线,最后消失在雾里。
他扶着船栏,手指冰凉。
他不是为了长生而出海的。
他只是不想死在咸阳宫的刑场上。
但现在,他也说不清,到底是逃命,还是赴命。
海风灌进喉咙,带着咸涩的味道。
船队在波浪中起伏,像一片落叶漂向远方。
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命运,不再由任何人掌控。
包括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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