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敲打着“苏念民俗研究所”那块掉了一个笔画的旧招牌，声音细碎绵密，像无数只啃噬时间的虫。
室内，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古籍的霉味、尘土的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泡面调料包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苏念坐在那张红木书桌后——据说是她曾祖父用一艘沉船的龙骨打的，结实得能扛住八级地震，可惜扛不住银行的催款单。
她脊背挺得笔首，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低髻，身上是洗得发白的素色衬衫，纽扣扣到最上一颗，试图用这种考古现场般的严谨，来对抗现实生活的兵荒马乱。
谁能想到，这位年仅二十八岁，看起来清冷知性、仿佛刚从古籍修复室走出来的民俗学教授，此刻正面临着她职业生涯的最大危机——研究所快破产了。
电话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再次撕裂室内的寂静。
是那位自称“王总”的债主，声音洪亮得能让镇墓兽抖三抖。
“苏小姐！
那笔款项到底什么时候能到位？
我这边海鲜酒楼等着装修升级，就差你这临门一脚了！”
苏念面无表情地听着，指尖在一份拍卖清单上无意识地划着。
清单上罗列着那些曾被视为家族瑰宝的收藏：清代水陆画上怒目的金刚（仿佛在瞪着她这个不肖子孙）、南洋巫术面具空洞的眼窝（像是在无声控诉）、记载着潮汐歌谣的贝叶经（此刻吟唱的怕是破产进行曲）……“王总，”她声音平静，听不出半点被逼到绝境的狼狈，“我正在处理。
最迟下周，会有第一批款项……下周？
我的黄花鱼都等成咸鱼干了！”
王总在电话那头嚷嚷，“苏小姐，不是我说你，守着那些破铜烂铁老古董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我跟你讲，我那新店风水极好，就差……”苏念默默将听筒拿远了些，目光落在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上。
照片里，穿着中式长袍、笑容爽朗的父母，将她——一个扎着羊角辫、抱着布老虎的小豆丁——护在中间。
他们是知名的田野调查专家，在一次探寻失落部落的远征中意外失踪，留给她的，除了满屋子的收藏品和这个研究所，就是一屁股因为维持研究所运转而欠下的债务。
祖父将她带大，倾囊相授所有民俗知识，前年也溘然长逝。
从民俗学世家的“小公主”到濒临破产的研究所负责人，这反差，比傩戏里的“变脸”还刺激。
“……所以啊，苏小姐，识时务者为俊杰！”
王总终于结束了关于他酒楼风水布局的演讲。
“王总，”苏念深吸一口气，打断他，用上了做学术报告的语气，“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相关规定，以及我们签订的借款合同补充条款，我有权在保障研究所基本运营的前提下，有序处置部分非核心藏品以偿还债务。
您的款项，我会按合同约定时间支付。
另外，友情提示，您新店选址靠近古河道沉积区，从民俗风水学角度看，‘水煞’过重，建议您在大厅东南角摆放一座至少一米高的玉山子镇一镇，否则，恐怕不止是黄花鱼，您的龙虾生意也可能……”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两秒后，王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啊？
玉、玉山子？
哦……好，好，苏小姐您是专家，您说了算！
那款项……不急，不急！
您慢慢处理！
有空来我店里尝尝新到的东星斑，我请客！”
“嘟…嘟…嘟…”忙音响起。
苏念放下听筒，面无表情地拿起红笔，在清单的“明代青玉山子”一项上，轻轻打了个勾。
搞定一个。
门被轻轻推开，林教授带着一身水汽和一股街角买的煎饼果子的香气走了进来。
老人看着桌上那份刺眼的清单，又看了看苏念那张平静无波、却隐隐透着“谁敢卖我祖传宝贝我就跟谁拼了”气势的脸，叹了口气，声音温和却有力：“小念啊，又跟海鲜大亨斗智斗勇呢？
这些东西，是你祖父，还有你父母，一件件从田间地头、从渔民手里淘换回来的。
它们是活的，承载着记忆和信仰，不仅仅是商品。”
苏念垂下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西平八稳：“老师，信仰和记忆……无法支付水电费和薇薇安的工资。”
薇薇安是她研究所唯一的助理，一个热爱哥特文化但害怕所有真古董的应届毕业生，此刻正躲在隔壁房间，对着一个仿制青铜器贴水钻。
林教授被噎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从那个磨得发白的旧公文包里，珍重地取出一本用油布小心包裹的册子，封面的“海异志”三字墨迹斑驳，几乎与深色的封皮融为一体。
“你祖父在世时，对‘月影号’的传说念念不忘，你父母……当年似乎也调查过相关线索。”
林教授将册子轻轻放在清单上，压住了那些待价而沽的名字，“这里面有些记载，或许……能给你指一条不一样的路。
有时候，答案藏在最深的海底，而非明处的拍卖行。”
“月影号？”
苏念抬起眼，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丝微澜。
她记得，父母书房的角落里，似乎也有过关于这艘船的只言片语。
“一艘沉没的船，牵扯着一些……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东西。”
林教授点到即止，目光深邃，“记住，小念，你是苏海崖的曾孙女，是苏明远和叶挽歌的女儿。
你的血脉里，流淌着不只是知识，还有责任。”
老人留下册子，和半个没吃完的煎饼果子，转身离开了，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佝偻。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
苏念摩挲着《海异志》粗糙的封面，仿佛能感受到某种跨越时空的呼唤。
她最终还是翻开了它。
关于“月影号”的记载支离破碎，却反复出现“惑人之歌”、“空间扭曲”、“生者勿近”等字眼。
当她翻到某一页时，呼吸猛地一滞——书页边缘，那行熟悉的、锐利如刀刻的祖父笔迹，清晰地映入眼帘：“月影沉处，歌门始开。
苏氏之责，在于平衡。”
而在这一行字的下方，还有两行更细、更娟秀的字体，是她母亲的笔迹：“为念念探路。
若归，带她看真正的海。”
“若未归……念念，别来。”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
家族的使命，父母的遗言，如同深海传来的、带着悲伤与警告的呼唤，在她最困顿的时刻，穿透层层迷雾，重重撞在她的心上。
她看着清单上那些冰冷的物品名称，又看了看手中这本承载着家族秘密与父母未竟之路的《海异志》，窗外，雨还在下。
研究所的财务危机是眼前的烈火，而“月影号”，是迷雾中唯一可见的、或许能通向生机，也可能通向更大未知的……窄门。
她拿起红笔，在拍卖清单的最上方，用力地画了一个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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